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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魂住进麦子里

  (一)

  据母亲回忆:那时候,爷爷和我们与二伯、三伯一大家子十几个人一起过日子。我出生的那一天,其他人,上工的上工,上学的上学,都走了。炎炎烈日下,母亲一个人挺着大肚子,在自留地里割小麦。当麦子割到一半的时候,母亲累了,便站直了身子休息。她摸着肚子向北望,自留地的地势比较高,可以看得更远,她看见无边无际的麦子在阳光下起着麦浪,收获的喜悦在母亲心里跳跃着,翻腾着,还没等到她发出一声感叹,就感到我在她肚子里一阵不安分的手舞足蹈,她赶紧抱着肚子,强忍剧痛往家赶。结果晚上,院子里,一大家子人在焦急的盼望着,父亲满头麦草衣子,衣服脏着也顾不得换,搓着双手,在院子里不停走动;老屋里,母亲受尽了疼痛,在请来的两个稳婆的帮助下,我就出生在宽大的土炕上。

  可是,我总感觉自己不是深夜出生在老屋的土炕上,而是中午出生在那一望无际的麦田里。每到夏收季节,我站在省城的高楼里,面向家乡的方向,轻轻地合上眼,我能听到算黄算割亲切而认真地催促:“算黄算割,算黄算割……”如果有人慢慢悠悠,磨磨蹭蹭,或者无动于衷,它们就聚拢一处,合起来的叫声就响得哭天抢地,是扯着嗓子啼血般的撕心裂肺;我能看到黄透了的麦根处,黑色的蚂蚁排着队,往窝里搬运着因曝晒而炸裂继而掉在地上的麦粒,白色的飞蛾懒洋洋地抓着黄色的麦叶子,摇摇欲坠地打着瞌睡,七星瓢虫憨憨地展开彩色的软翅起飞,却在不远处的麦穗上落了下来,接着慢条斯理地把翅膀折叠起来,收进葫芦瓢状的硬壳里,然后摇摇晃晃地伏在麦穗上歇着脚;我能闻到麦子成熟时散溢出的清香的味道,农人们大汗淋漓,酸酸涩涩的臭汗的味道,还有嘴里吃过葱嚼过蒜的味道,随了空气中流动的热气浪而起起伏伏地四处弥漫;甚至,我还能体会到烈日暴晒在身上火辣辣的感觉,手臂和脚踝处无数麦芒扎刺的痛感。我想:我和土地有感情,我和麦子有感情,那我就是麦地里出生的生灵;或许母亲站起身子遥望麦浪的那一瞬,我的灵魂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出生了。

  (二)

  我出生在陕西省武功县,一个古代叫“邰”的地方,邰的异体字作“斄”,古文字中表示手拿棍子一类去敲打麦穗,是作为”来“字的动词用法来表现的。“邰”是神农后稷的封地,传说中,当时后稷就是在家乡武功镇的教稼台上教民稼穑,而后稷在农业上最突出的贡献就是发现并推广牟(大麦)和来(小麦)。

  后稷名弃,黄帝玄孙,帝喾嫡长子,是周之始祖。他善耕作,在尧舜时代曾任农官,被称稷王,农神,曾经被尧举为"农师",被舜命为“后稷”。《诗经.大雅.生民》前三章记载了后稷母亲因踏了上帝的脚印而怀孕,后稷出生和弃而获救的神异故事;四、五、六章写后稷对农业生产的贡献;七八章记叙了周人在丰收后的祭祀活动。其中第四章写后稷年幼时就从事农业生产的:“诞实匍匐,克岐克嶷,以就口食。蓺之荏菽,荏菽旆旆。禾役穟穟,麻麦幪幪,瓜瓞唪唪。” 刚会在地上爬时,就能自寻食物;长大后,更善于耕作。他辛苦劳动,培育了各种各样的庄稼而且都获得了丰收。他种豆,种谷,种麦,种麻,种瓜,样样长得茁壮饱满,覆盖满田。这里就提到了后稷种麦,他有一套促进禾苗生长的好经验,好方法,除去杂草,种上良种,结果,他种的庄稼,苗齐苗壮,颗粒饱满。

  《诗经.大雅.思文》:“思文后稷,克配彼天。立我烝民,莫匪尔极。贻我来牟,帝命率育。无此疆尔界,陈常于时夏。 ”此文是祭祀后稷的乐歌。周代重视农业,也注重祭祖,身兼农神和始祖的后稷,就成为周人必须祭祀的对象了。后稷一生最值得歌颂的在周人来看就是贻我来牟,赐给我们牟(大麦)、来(小麦)。

  《诗经·邶风·载驰》写道:“我行其野,芃芃其麦。”许穆夫人载驰载驱,归唁卫侯,一路忧思深广,急切而忧愤,归至卫地,见到茂盛的麦田,才欢欣愉悦。麦子是什么,麦子就是希望。

  改变人们的食品结构,使以野果腥臊为食的人们改变成以谷物粮食为食,这是一种开天辟地的壮举,堪与火的使用相媲美,后稷没有浅尝辄止,在使许多人吃上粮食后,他又赐给人们麦种,广泛种植,并在全中国这个广泛的范围内,宣布了种植制。我想每一粒麦子可能都得到过后稷的祈祷,他把对人们的爱和祝福全倾注于麦子永无止境的轮回,期待他赐予的麦子能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吧!

  大概家乡种麦子就源于后稷时代吧,乡亲们就像先祖一样善待庄稼,珍惜粮食,并敬重后稷赐予的麦子。在地里,我不止一次看到我的乡亲,炎炎烈日下,跪在麦田里收割麦子,皎洁的月光下,跪在卖场里扬场。路上遗落的麦穗被枯瘦的手拾了去,一阵揉搓,吹去麦芒麦壳,送进豁了牙的嘴,发出一阵咯嘣咯嘣的脆响声;村子里,我不止一次看到:穿戴整齐,一身光洁的老太太,用软馍擦碗底;皂角树下的“老碗会”,“光葫芦”的老汉伸出长舌舔碗底;磨坊附近的老人,圪蹴在地上一粒一粒捡拾遗落的麦粒。

  (三)

  麦子得来不易,冬小麦尤为难得。

  秋天,麦种在农人们殷殷的期待中入土,历经白昼和黑夜三五个交替,就迫不及待地生根发芽,麦苗站成队列,欢呼着新生的喜悦,辽阔的天空下,大地被新绿点亮。当霜降来临时,麦子已经站稳立直,可以经受寒冷的洗礼了。

  冬天,寒风凛冽,万物萧条,麦子却更稳重了,不知不觉中新绿更迭为苍翠的绿。西北风呼啸着来了,恶狠狠地将裹挟着的灰尘,杂物,劈头盖脸地一次次砸在麦子身上;麦子被迫匍匐着,灰头土脸,却又一次次坚强地挺立起来,抖抖灰尘,与同伴结成一片,蔑视狂风的淫威。这种磨难是命中注定的考验,麦子的祖辈们也是这么过来的,只要活着就能等到转机。更冷的时候,雪来了,先是颗粒状的,一阵“枪林弹雨”,没能把麦子怎么样;接着是片状的,厚厚地堆积着,想把麦子压垮,结果麦子却欣喜着,把积雪当作棉被盖。深冬里,一日冷过一日,身子被冻麻了,冻僵了,麦子却把根扎得更深,扎得更牢,祖辈传承的意志在内心里一点一点地强大着,那怕睡着了,停止生长了,也要先活着,活着就有希望。

  春天,当第一缕春风拂过大地,麦子就醒了,麦子发现经过冬天的所有磨难,自己更成熟了,变得愈加坚强和沉着。乍暖还寒的春风已经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了,于是麦子笑着伸个懒腰,继续返青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麦子义无反顾地拔节、孕穗、抽穗、扬花。当灌完浆的麦子坚定地站在大地上,青黄不接中的农人们已经看到了丰收的希望。

  夏天,麦子成熟了,一望无际的麦田,随了夏风起着金浪,阳光下金黄灿烂,壮丽而辉煌,空气里四处弥漫着麦子的清香。算黄算割从地这头勘探到那头,满意地扯着喉咙喊:“算黄算割,算黄算割……”农人们手里抓着光亮锋利的镰刀,拉着架子车,兴冲冲地到地里来了。

  到麦田里去,小心点,别踩踏,往前走,让麦浪将你淹没,凝视麦子,和麦子对视,听麦子诉说数千年的风雨,数千年的肥沃与贫瘠,数千年历经的轮回。你会体会到麦子平凡表面下内心的深邃,你会感悟生命的伟大与坚毅。

  到麦场去,山丘一样的麦堆旁围满了疲惫而喜悦的人们,从满头白发的老人到穿着“开裆裤“孩子,所有人眼里平实的麦子都在放着璀璨的光芒。

  当我满含热泪,捧起一把麦子虔诚地注视着,每一粒麦子呈汗珠状,泪珠状,如新生的婴儿样蜷缩着,我低下头去轻轻地嗅,顺着那略带泥土的清香味道,灵魂住进麦子里,饱满每一粒丰收的喜悦。一粒粮食,囊阔天地。住进去,温暖一生,辛苦一生,感恩一生,回味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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